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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百年間總會出現個喜歡陽光的血族。」

 

  一一這是吸血族間流傳千年的笑話,喜歡日光、並浸淫於光芒下的自由,如此可笑,又如此無益。

  他們棲伏於陰涼古堡,凝視穹拱天頂星辰迴旋,暗夜甜美而靜好,畫寫無垠安心。

  沒有任何一個血族真相信有喜愛日光的同類存在,於是這一切成了血族孩童間彼此玩笑的言。

  一一『再哭、哈哈,你這日行者,羞羞臉羞羞臉喔!』

 

#

 

  然而晨光初探的暗夜,卻有這樣的傢伙。

 

  「噓,小和,起來、快起來!」

  「唔、不要,我想睡了。」

  「起來嘛起來、拜託!」

  「你又要幹嘛?!」

  「陪我去看晨曦。」

  「又去?我才不要,我想睡、我現在好累了!」

  「求你嘛,這是最後一次了嘛,小和拜託,這真的是最後一次了。」

  「………真的是最後一次喔。」

 

  已屆血族休息的時間,斑爛的稜花鐵窗之外,交錯變幻的橘織成一副碎散綺畫,正欲凝和成一幅日日恆亙的景,好不璀璨。

  即便那般的美不在血族的審美之內。

  怕熱的二宮趁著家人不注意披上年幼血族取血時專門為了遮擋日光的厚重斗篷,無奈地跟著青梅竹馬,躲躲掩掩從臥室窗離家,踱向遠祖建立古堡時,流瀉一絲白日的小漏洞。

  一一那是一閃位於閣樓古堡頂的窗,沒有其它任何血族會想去那個地方。因為通往那裡的迴廊偏溫,讓他們呼吸猶如火焰爬過咽喉。那沾染上幾絲熱意的氣息,對些自恃的血族來說,漫溢著完美之下顯得難堪的缺損味道。

  但相葉很喜歡,如此深刻的喜歡這一切,燙口的呼息、灑落在大理石的陽光,早晨的味道……因為相葉喜歡,二宮只好選擇不討厭。

 

  「很煩耶,老是來這裡,你又會被那些傢伙當成怪胎的。」二宮噘著唇小聲嘟囔,碎碎念念。

  「對不起嘛、小和,就說來最後一次了啊,下次不會再拖著你了,抱歉,明明知道你想睡的,但我就是不想自己一個人來。」

  「……我不是這個意思。」

 

  他並非因為不願陪伴相葉才不想過來的,但年幼的二宮一時半刻也說不清。

  曦光透過七彩雕花石英層層硌上,如冰菱空中飛舞,被細心灑上了柔韌的黃。

  「看,你不覺得陽光就像鵝黃色的雪花一樣,我真的覺得很美喔!小和,只是那些人總先入為主。」

  相葉望著許久沒被任何人動過的窗鎖,紅鏽廝磨其上,年幼的他無法撼動,如果能打開扇窗……。

  「你不會想著要讓陽光跑進來吧?陽光很臭,一定會被發現的!」

  二宮順著相葉眼神,和指間微微的抽動,一語道破。

  「只是想想而已嘛。」

  相葉大笑,完全忘記這時候已經是大部分的血族睡死的時間。

  「笨蛋你在幹嘛!」二宮怕相葉吵醒大人,拖著厚重的篷布,小心翼翼避開光線穿到窗的另一側,一把以厚重布料拍上相葉的厚唇,嬌小手心捂緊相葉。

  「唔唔唔對不擠。」

  好不容易掙開二宮,相葉小小聲地說:「我只是希望我覺得漂亮的東西,小和也可以瞭解啊。」說著說著,相葉就伸手握上二宮因激動而撐開,那小小身軀上迷你翅膀的銳角,輕握著,晃呀晃。

  「笨蛋,這種興趣……我永遠不會瞭解的!」

  二宮搖搖淡金色的頭顱,眼睫之下的潾潾光芒,是一抹意謂難明的琥珀。

 

#

 

  這個最後一次,一說就是十年、二十年……直到二宮與相葉,都即將從血族裡的中央族學畢業。

  相葉的身高,早就可以自己偷偷搆開那扇窗。

  趁著青梅竹馬不在時,他獨自撬開一條縫,混著破曉的風偷溜進窗隙,終究還是被鼻子很靈的二宮發現。

  滿臉嫌惡的二宮用厚重斗篷把自己包得更緊,戴上口罩,仍然在最想睡的時刻,來到蒸著炎味的迴廊,忍耐沉浸在晨曦中的青梅竹馬,以及他那愛吹人類薰風,並不時撥一下自己瀏海的怪異癖好。

 

#

 

  「小和,你的夢想是什麼?」相葉凝視遠處沉靜的陰影,突然問起二宮。

  某回下課後,教授提醒他們,是時候開始考慮填志願的事了。

  「嗯、看能不能考進血族工會,去郵政收發室接收來自人類世界的信件吧,畢竟以前跟著你到處亂跑,對日光味道的接受度總比別人強些。」

  「喔、聽起來好像有點枯燥!」相葉對這答案似乎在尚未聽完前就失了注意力,修長的指甲勾捲起二宮髮尾、語調散漫。

  「要、要你管,我就是宅你管我!」

  一掌拍開相葉的手,二宮雙眼琥珀色的水意混攪怒意,瞪視相葉。

  不以為意,相葉隨性在一個角落停下來,靠著冰冷的黑曜岩柱,伸手拉住二宮袍角,自顧自地一一

  「小和,我啊、想去旅行喔!想去世界各地旅行,想看看不同所在的風景。所以、想當一名攝影師,就像和你在圖書館裡一起看過的那些人間職業圖鑑一樣,作為一個攝影師,去拍下很多漂亮的照片……。」俊美線條上刻滿了笑意,越說是越興奮歡快。

  「咦?可是要離開古堡旅行,要力量非常強才能在走過漫長的夜路後,在樹林的陰影間度過白日。要修煉到那個程度,不是還要好幾百年,甚至、甚至更久嗎……?」伶牙俐齒的二宮難得有些結巴。

  「對啊、所以我有時候還是會……」相葉抑下磁性的沙啞嗓音,附在二宮耳畔:「雖然不是真的想,還是會想……如果我是人就好了。」

  被陰影照耀的笑容中,有著盡力壓抑希冀和嘲弄夢想的微苦。如果不是血族,是人,就可以踏著多麼輕易的腳步走過多少被日光親吻的旅途。不避忌白日,也不因夜晚特別歡欣,只是以那樣平凡的身姿,為自己鋪寫不特別,卻有機會實踐夢想的一生。

  屬於血族的時間,那麼久、那麼長,長到有時間再度覷向夢想,也可能早已遺失。

  「笨蛋,太不切實際了,你還是給我好好想想畢業之後要做什麼才是!」二宮尖聲碎念,用可愛的短小手指扣了相葉一個爆栗。

  嬌小的身影踮著腳步快速離去,丟下不明所以捱了一下的相葉,看著二宮比平常血族更加白皙,總是莫名被紅豔襲捲的尖耳。

 

#

 

  攝影、需要光。

  那是他給不起他的。

  他只能陪伴他,眼見摸不著,甚至透不進來的光,但那終究不是他要的。

 

#

 

  二宮開始勤上血族的最高圖書館,相葉想著二宮要的閒差分數不低,要比以前認真更多也不奇怪,坐得住的時候就陪在二宮身旁看看漫畫,大部分時間,他都是坐得住的。

  當然也有坐不住的時候。

  坐不住時,相葉會自己一個來到那扇僅不到一刻會有光線透進來的,那陳舊古塔的窗邊,那時多半還晨曦不見,他只有自己一人,留有對白日的臆想。

  「可惜小和不喜歡。」

  相葉看著此刻窗外無光的星辰。

  是啊、不喜歡。

  小和宅又慵懶,連過去一起去最近的人類村莊執行取血任務時,都要他再三催促,有時甚至連哄帶挾,才迫得那人放下手邊沉迷的事務。

  旅行?那怕更是天方夜譚中的天方夜譚。

  但那又如何呢?

  他們早已知道對方便是那般面貌,他們都不曾改變。

  容顏會有所幻化、語言行止會隨著時間成熟,他們之間的距離感也有著微妙的縮張,儘管很多他只能感覺,而無法訴諸於口的改變,他都知道那是進行式,但一些微小的,令兩人能會心一笑的細節,他也知道那是永恒不變的進行式。

  什麼都沒有改變,就像小和知道他是個喜歡看陽光的怪胎;他也從很小的時候,就明白了小和的選擇。

  小和所渴望的,小和所希冀的,都深深印在他眼窩的池子裡,一圈一圈,擴散到他秘密裝著,所有屬於小和一切的,方格裡。

 

 

  回到圖書館時,相葉就見熬日讀書、累得不成形的二宮,縮成一團小小的趴在深漆長木桌上。那睫毛靜靜垂著像一把小扇子,前髮全落到另一邊露出雪白的額頭。

  小和真的很可愛。

  相葉情不自禁彎下腰來,凝神細看那側漏出半邊的白皙額面。

  小和真的很可愛。

  相葉以拇指撫著自己雙唇。

  大掌覆上那就睡姿縮著的肩膀,他俯身而下一一

 

  「雅紀?」

 

  模糊的聲音從半埋著的臉側傳出。

  相葉喉頭滾動,網了整個濃夜的大眼猛眨著,看似眨進了一汪星辰、爍亮細碎的光,進好不容易才嗯了一下。

  「時間快到了吧?我們過去吧?」

  很少由二宮主動提出要陪他去看晨曦,多是他死皮賴臉,這讓相葉有些不習慣,儘管有些訝異但當然沒有拒絕的理由,心情愉快地應下。

  二宮依然緊包著毯子,覆著大斗篷,相葉看了習以為常,伸手為他掖上滑下肩側的長絨。

  「怎麼、今天不開窗?」

  二宮撇眼看向相葉、相葉搖頭。

  「因為小和覺得風的溫度很燙手嘛……我們今天到的有些晚了。」

  連沾染晨曦的風,對他們而言也是燙手的,何況是在晴空下旅行,藉由天花儲存一頁頁美景呢?

  「無所謂,反正讀得有點累,古堡裡的空氣一直都是這樣,偶爾有點新鮮的也好,反正那些有敏感性鼻炎的傢伙都住得很遠,他們也聞不到。」

  二宮揚了揚尖巧的下巴示意相葉。

  「這樣啊……。」

  相葉看著壓在厚重衣物中的二宮,笑得溫柔:「小和是怕我悶吧,小和最好了。」

  「少往自己臉上貼金!」

  相葉不理二宮的口是心非,兀自看向窗外,原本濁重的世界,都在染上金黃以後透明了起來。

  如果能親自踏過那些地方……。

  「雅紀。」

  「嗯?」

  「你還是想旅行嗎?」

  二宮看著相葉著迷於窗外的側臉,順著自己的眼神,一步一步踏向他多年來始終不願意靠近的方寸菱花。

  「當然啊、不過,夢想就是夢想嘛,晚一點也沒關係,只要終有一天會實現就好。」

  相葉轉過來衝著他一笑。

  「而且我總是想著,搞不好哪天小和就會想跟我一起去旅行了喔!」

  「笨蛋、永遠不會的。」

  相葉一如以往延窗沿而坐,撫摸二宮的頭。

  「好啦好啦。」

  二宮抓住相葉於他嫩金髮絲間肆虐的五指,軟乎乎的臉貼上相葉手臂,哼一聲。

 

  「對嘛,不要鬧脾氣了,是不是上次我說你的夢想無聊你很不高興,反正我們現在都還有更重要的事,雖然很想旅行、但是一一!」

 

  陡然一個重力推摚,相葉沿著城堡斜下的磚滾落,緩衝很淺,他幾乎是轉瞬間失速下墜。意外沒有帶給他太多驚惶,相葉本能張開黑色羽翼,卻感受到一種熱辣而奇妙的疼痛,啃嚙他的神經,如一道道夢境般的酥麻。

  他照到陽光了,如二宮雙眼一般的琥珀色雪花,像殿堂裡滲著金砂的水流淌他全部的軀體,老師第一次告訴他們,那是日,是陽光。

  一如財富,他們有著亙古,所以物質是他們不需要的事物。

  日光亦然。

  曦色漫溢,跳躍滿身,在古語中血族稱其為燙金,熱烈的璀璨會將他們撕扯出黑暗中的輕盈,相葉的羽翼被陽光附著,紛飛的羽宛若碎散金箔,有什麼重要的事物脫離他,他知道自己正在經歷的……然而,卻並不是如傳聞般撕心裂肺的疼。他還有餘暇,思索他彷如一本即將被珍而重之的書,不禁輕笑出聲。

  他掙扎想往上飛回窗前,卻看到近在眼前的二宮緊緊關上窗,不喜歡也不習慣陽光的那個瘦小身軀,痛苦地眨著金色的睫毛,卻如何也不離開,狠狠按著鎖。

  他的羽翼,在此刻開始灼燒。

 

 

  『當血族半身投入陽光,他的生命變成輝煌。』滑過二宮指間、扉頁上的古老文字,殘留著痛楚的溫度。

  他一頁一頁的翻過那些古書,想著如何把他最珍惜的那個人,推去自己完全到不了的地方。

  沒有什麼比你的夢想更重要。

  我到不了也不堪承受的璀璨之下,就讓陰影下的我推你到達吧。

  相葉雙眼的美麗,是最透澈的黑鑽也比不上的,現在卻盛滿「但是」之後不知所措的困惑,如被颶風怒攪後的渾濁鈍黑。

 

  天真、太天真了。

  不要那麼傻,想著可能還有付諸那一天,那就是永遠也哪裡都不會去了。

  你現在還年輕喔。

  你的時間還好長好久,沒什麼不能割捨。

 

  陽光染上半個古堡,也沿著相葉的翅膀,升起一簇簇舞動的焰花。

 

  一一包括我。

 

 

  那是一雙怎樣熾熱的大手在撫觸他的背脊,他這麼以為著,才發現那是日光。

  他從來不知什麼樣的手會有溫度,他的手是冰冷的,而小和的手更是。

  聽說人類的手是熱的。

  小時候,感受兩人之間僵硬的溫差,他緊緊握住那雙又小又軟的手,哈哈大笑。

  黑色的羽翼在陽光下灼燒,他知道失去平衡的自己從古堡的最高點往下墜落。

  二宮那對琥珀眼眸溢滿淚水,狠命按著關上的鐵窗,倔將抿緊薄唇,眨也不眨地看著如楓殘般畫過一道紅,往下墜落的他。

  他一直看著那對透明眼珠,始終地……他真的想不透。

 

  他穩穩落地的那一刻,他的翅膀僅剩星火,那帶他徜徉在黑暗輕巧中的羽翼,已丁點不留。

  陽光映滿周身,他第一次在輕拂想像中的溫暖時,不是感受到灼痛。

  萬里無雲的晴天,原來是這樣的,在過去,只允許揮霍於他的臆想於書冊中。

  在日光即將完全攀爬過城堡時,陰影底下的存在就會在魔法之中全然消失。

  包括仍緊緊趴在窗口,隨著城堡的保護魔法而逐漸透明的二宮。

  他還是不明白、他真的……。

  他宛如人,卻也不是,殘留的視力讓相葉看到二宮的口形。

 

  那最後的言──

 

  「一次也好,想看你沐浴在陽光下,因溫暖而微笑的樣子。」

 

  相葉的不明瞭溢滿眼睫。

 

  但是——你在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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